【流年】和新疆人交朋友（短篇小说）

一

天空像一床沤烂了的棉被，稍有点儿风，就下雨。七月初八，天稍晴，物资交流大会开始了。往日破旧而缺乏规划的街道塞满了人群，好像一个姿色较差的女人因怀上孩子而变得雍容华贵起来。王眉财和他的媳妇一早切好肉，备好菜，揉好面，推着小车出去摆夜市。路上遇到几个常去他们小摊上吃饭的人，问王眉财：“出来了?”王眉财说：“这天，保不准还下。”

王眉财和媳妇到了他们摆了多半年夜市的同心路十字街拐弯处，发现他们摆摊的地方被两个新疆人占了。

新疆人来这个小城，只做一件事——烤羊肉串。新疆人烤得羊肉串外黄里嫩，不焦不夹生，向来很受欢迎。

王眉财和媳妇把小车推上路牙子。王眉财对那两个新疆人说：“老朋友，我来了，你们腾一下地方吧。”新疆人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王眉财只好又说：“这地方是我占下的，我每天都来这儿摆夜市，不信你们问他们。”王眉财用手比划了一下周围的人。新疆人还是不说话。王眉财觉得这两个新疆人好奇怪，怎么老不说话?一个雨点掉在他的后脖子上，王眉财哆嗦了一下，看看天空，大片大片黑色的云还没有连到一块儿，露出网状的天空灰蒙蒙的。王眉财又说：“这地方是我花钱租下的，你们另外找一个地方吧?”新疆人中那个个子高的忽然说话了，声音很生硬，“你的话，我们听不懂。”王眉财十分生气，你们做生意怎么能听不懂我的话呢?他说：“你们等着。”王眉财进了路边的水果店，对老板说，“我的地方让两个新疆人占了，你去说一下。”水果店的老板知道新疆人占了王眉财的地方了，因为前两天天气不好，王眉财没有出来，新疆人就找准了这个地方。当时他觉得王眉财也没有出来，新疆人占就占上吧。现在王眉财出来了，新疆人就该给人家腾了。王眉财一年出了200元呢!再说，人家已经摆了多半年了。

水果店老板走过去对新疆人说：“你们腾一下这地方吧，占这地方的人来了。”新疆人说：“你们不要老是和我们说话了，我们还要做生意呢。”水果店老板感到十分惊诧，心想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占了别人的地方还装傻。但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他不想多惹麻烦。

王眉财跟在水果店老板后面，听见新疆人这样说，火气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声说：“你们腾不腾，这是我的地方。”说完这句话，又有一个雨点落在他后脖子上，他的心里凉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有点空，可是水果店老板不再吭声，周围越聚越多的人都不吭声。他媳妇倒是跟过来了，而且也帮着说。但媳妇显然觉得受了很大的委屈，声音里带着哭腔，说什么都听不清。

王眉财此时希望雨一下子下大，谁也干不成了，都回去。

可是，云还是一块儿一块儿的，而且之间的距离好像更远了。王眉财对新疆人说：“你们到底腾不腾?”新疆人不说话，用扇子扇烤肉串的炉子。炉子上的木炭冒出一股青烟，涩涩地聚一团。王眉财伸出一只脚，可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踹去，对准新疆人的炉子踢出一半，又收了回去。他的媳妇拉他，说：“咱们今天不卖了，就算白辛苦一天，明天早早出来。”王眉财用劲挣着，可是他的劲并不真正用上，所以被他媳妇拉得离新疆人越来越远。旁边炸麻叶的人说：“别和他们闹了，这些人打架不要命。”王眉财嘴里还很凶，可是不再用力挣了。

但王眉财不甘心走，他从车上拿下一条凳子，坐上，点了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对准新疆人的背用劲吐了出去。他对身边看热闹的人说：“这地方，是我花200元钱租下的。你们说说。”旁边的人们小声议论：“要是咱们这地方的人去了外地，就是自己花了钱占的地方，人家本地人让走，也不敢在。”还有人说：“为了几个钱，闹出点事不值的，看人家多凶，忍忍吧。”王眉财不希望听到这些话，她的媳妇也不想听到这些话，他们希望周围的人给他们出气。他媳妇说：“给城建局打电话呀。给王局长打电话呀。”王眉财掏出一个很破的手机，开始拨号。每一次他向对方讲述现在发生的事情时，声音都很大，很生气，可是旁人不清楚对方怎样回话，他挂了电话的时候神情越来越沮丧，像一个饱满的气球被针刺了一次又一次，越来越瘪。

这时街对面走过一个穿红背心的人，胖乎乎的，大老远就喊姐。王眉财的眼睛一下亮了，声音也高了起来，他对媳妇说：：“你别拉我，我今天一定要把我的地方要回来。”红背心过来之后，王眉财的媳妇边和他说刚才发生的事，边狠狠地指着两个新疆人，说：“就是他们!”红背心听了她的话，说：“姐，走。”他领着王眉财和他媳妇在新疆人摆的桌子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100元钱，对两个新疆人说：“100元的羊肉串，辣椒大点儿。”周围的人都愣住了，两个新疆人也愣住了。王眉财以为他疯了，想钱就是让风刮了也不能让他们挣呀!红背心说：“你不是想出气吗?咱们让他们给咱们服务，累死他们。”王眉财便笑了，大大咧咧地对媳妇说：“给我开两瓶啤酒，要好的。”两个新疆人低声嘟哝了几句，个子高的推着平车走了，平车上有几条凳子。剩下那个个子矮的，又瘦又小，头上戴着一顶小帽，眼窝深陷，满脸络腮胡子，慢腾腾地烤着肉串。穿红背心的人对王眉财说：“你再去问他，看他腾不腾?”王眉财愣了一下，笑了。

他过去对这个烤肉串的新疆人说：“你腾地方吧。”新疆人不动声色地继续烤着肉串。王眉财推了这个新疆人一下。新疆人扔下肉串也重重推了王眉财一下。王眉财冲进旁边的五金店，拿了一把铁锹过来。新疆人看到王眉财拿着铁锹过来，从身旁的篮子里掏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刀子。王眉财问：“你腾不腾?”新疆人用刀子狠狠剁了一下桌子。王眉财的媳妇又去抱他，他一把甩开媳妇，用锹劈了下来，但锹落下来时，足足离新疆人还有一尺远，新疆人用刀迎上去，刀和铁锹撞出一个火花，又有一个雨点落下来，落在红红的木炭上，“嗤”响了一下。王眉财媳妇又抱住他，把锹夺下，说：“算了吧，咱们顶多把今天准备好的饭菜都倒掉，喂了猪。”新疆人见这样，把刀扔在炉子架上，用劲扇火。王眉财又把媳妇甩脱，冲到新疆人面前，把新疆人的刀子拿在手里。他挥舞着刀子，大声对新疆人说：“你离不离开?”那把刀子拿在王眉财手里，好像一个小孩玩着一件与他不相称的大玩具，好多人都看出了危险。新疆人用手指着王眉财说：“你别动我的东西。”王眉财扔下刀子，用手抓住新疆人的领口。两个人很快扭成一团，滚在地上。红背心和王眉财媳妇都冲上去，和新疆人打成一团。旁边的人都喊，别打了，小心出人命。新疆人被他们压在身下，狠狠揍了几下。新疆人被放开的时候，抓起地下扔的铁锹就朝王眉财头上劈去，王眉财赶忙转身跑，新疆人追上去，王眉财的媳妇也跟上跑去。

过了一会儿，那个新疆人独自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锹，显然没有追上王眉财。他把头上的小帽狠狠摘下来，团成一团装在口袋里，然后把衬衫脱下来，扔在一边，背上露出一片青紫色的淤伤。他面对看热闹的人狼一样嚎了几声，拾起他的刀子，在桌子上猛砍。此时，那个穿红背心的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又过了一会儿，那个高个子新疆人回来了。矮个子“哇哇”说了几句。高个子抓起铁锹和拿刀子的矮个子背对背站在一起，嘴里大声说着脏话。用铁锹指着看热闹的人让人们离开。又过了大约半小时，王眉财一直没有再回来，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两个新疆人把烤肉串的东西收拾好，开始做起生意来。那天晚上天一直阴着，始终没有下雨。因为是交流的第一天，街上的人很多，新过来的人根本不知道刚才这儿发生的打架事件，看到新疆人烤羊肉串，爱吃的人都围过来买，那天晚上，两个新疆人的生意一直不错。那天晚上，王眉财和他媳妇一直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街角拐弯处留下一大堆横七竖八的穿羊肉的竹签，又尖又锋利，上面泛着一层油光，而前几天王眉财摆夜市留下的痕迹被几日来的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个地方一直就是卖羊肉串的。上午时分，下雨了，傍晚时也没有停。王眉财和卖羊肉串的新疆人都没有出来。

二

第三天，太阳出来了，是几日不见的好天气。人像雨后的菌类一样从各种地方冒出来，连小巷里也都是人。王眉财和媳妇那天跑了之后到处讲那两个新疆人的事，并给他们村里的亲戚打电话，让他们来城里。王眉财和媳妇商量好了，今天去他们夜市摊上的熟人，他们一律免费。

傍晚时分，王眉财和媳妇却为什么时候去犯了点踌躇。应该说是越早越对，可是去得早了就暴露在明处了，毕竟前天打了人家了，人家要是报复?但去得迟了，让新疆人先占上地方，又怎样往走赶他们?盘算了半天，时间也不早了。王眉财和媳妇又叮嘱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和亲戚一定要早点儿去，等他们都答应了，他们才出去。快到摆摊地方的时候，王眉财让媳妇先过去看看情况。没几分钟，媳妇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说：“地方又让新疆人占了，人家已经卖开了。”王眉财后悔自己出来得迟了。他对媳妇说：“咱们等一等吧?”媳妇说：“我看咱们别做这生意了，钱挣不多，尽惹气。”王眉财说：“地方我一定要要回来。你去附近看看，看到咱们的人就叫住他。等人多了咱们一起过去。”王眉财找了一个熟识的门市在那儿等着，媳妇去看人。大约半个多小时，那些说好的人大部分来了，光男的就有十几个。王眉财说：“让女人孩子也去，咱们不是去打架，咱们是去和他们讲理。”

王眉财领着这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向他以前卖夜宵的地方走去，他的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位要收复失地的将军。

到了街角拐弯处，王眉财果然看见那两个新疆人在烤羊肉串，旁边围的人还不少。王眉财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花钱租下的地方，别人占了挣钱，他想一定要把这块地方要回来。

这次，王眉财并没有直接过去和新疆人吵，而是领着一群人从路牙子上上去，在水果店和羊肉串摊子中间放下他的东西。他说：“咱们今天先摆在这儿，看他们敢怎样?”新疆人看见他领着一大群人过来，而且在他们背后摆下摊子。两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个高个子的还在不动声色地烤着，低个子冲进水果店，拿起电话用维语大叫。水果店老板不敢拦他，只好看他白打电话。

王眉财把摊子摆开，招呼他的人坐下。很大声地说：“今天我请客，大家随便吃。”王眉财的两个灶，一个架上锅煮水下面，一个锅油“嗤嗤”地响着炒菜。

一些顾客过来，买了羊肉串见后面有炒菜和面食，便到王眉财摊子上坐下。王眉财见有顾客，心里有些意外，也有些疙疙瘩瘩。王眉财客人中有的小孩大声要羊肉串，小孩的家长有些尴尬，骂孩子不懂事，让他多吃炒菜，但小孩劝不住，大声哭着要，家长只好很愧疚地领着孩子走了。

时间不长，炒菜的王眉财听到耳边到处都是新疆话的声音，他一抬头，发现烤羊肉串的两个新疆人旁边足足又来了10个新疆人。王眉财的脸“唰”一下白了。水果店的老板也看到了这么多新疆人，忙打110报警。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小城有这么多新疆人，平时街上见一个，都是脸膛黝黑，高鼻子、深眼睛、络腮胡，不在一起比较，不知道哪个是哪个。这些新疆人手里都拿着肉串，自己很随意在炉子上烤着，很大声地说话，并不看王眉财，而是看街上过来的漂亮姑娘。

王眉财不再抬头，只是很用劲地炒菜，炒瓢里油火翻滚，香味一个劲儿地往起冒。王眉财觉得自己的菜真香，香得他直流口水，王眉财这时真想吃自己炒的菜，叫上媳妇一起吃。王眉财不清楚人们为啥爱吃羊肉串，那东西一股膻气，又容易致癌。

客人们吃饱了饭，男人们退到一个桌子上，围着打牌。女人们被孩子吵得跟着一个耍猴的去看了。王眉财真的给自己炒了一盘过油肉，调了个乔面碗饨，开了两瓶啤酒，招呼媳妇坐过来吃。王眉财边吃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赶交流的人流，觉得自己为什么不去赶交流呢?一年才一次，今年听说请来了赵本山。还有杂技、飞车、碰碰车、跳脱衣舞的。赵本山是多有意思的一个小品演员，每年只是在春节文艺晚会上出来才能看到，他真人就是那个傻样子吗?还有那些跳脱衣舞的女孩子，她们就不害羞吗?当着那么多的人一直跳，多累啊!她们肯定是被人骗出来的，有人还说是买来的，公安局就不管吗?王眉财觉得自己应该亲自看看去。以后别人再来他这儿吃饭的时候，他可以讲给别人听，肯定能多招徕些顾客。

王眉财为自己可惜完，又为那些新疆人可惜。你们大老远来了，为什么不去看看呢?赵本山是东北的，也不是你们新疆的，你们肯定也没有见过。再说，这座小城可是一座有历史的小城，那么多景点你们不看，走了会后悔的。

王眉财两瓶酒喝完了，那些新疆人也没有过来找他麻烦。王眉财想，我前天打你了，谁叫你不讲理，你叫来人怎么不过来呢?王眉财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喝一瓶酒，等等这些新疆人，看看他们有什么戏法。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也挺可怜的，走南闯北，卖个羊肉串，挣不了大钱，也被人瞧不起。自己摆夜市是和媳妇在一起，他们一帮子男人出来，有什么意思?大街上的那些漂亮姑娘只能看看，谁吓唬谁呢?王眉财不知道自己怎么一点儿也不害怕，他觉得肚子里一片燥热，他希望那些新疆人早点过来，砸了他的摊子，他好领着他的媳妇看赵本山去。那些新疆人却没有一个看王眉财，他们把手中的肉串烤完，摸摸油光的嘴三三俩俩走了。王眉财的那些亲戚朋友们打完一局牌，看看没有什么事情，也三三俩俩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