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河殇

一

他常常在半夜醒来，周围非常安静。这时，他会听到她回来了，翕翕嗦嗦换拖鞋，然后在客厅里来回走。有时脚步声停了下来——许是她在喝水。果然，几秒钟后，他听到杯子放到玻璃茶几上的声音，她是轻轻放下的，但因为夜太静了，所以那声音依然显得清脆。

有时她的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前止住。一切都静下来。似乎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过不多会他会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他对这个声音曾经十分恐惧，毛发皆竖，冷汗涔涔。但现在他十分向往，他希望她推门走进来，走到床前与他同枕共眠。每次听到门锁转动，他都忍不住要叫她的名字：小汐，小汐。但他知道，她永远不会进来了，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

她死了。她的车子捞起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那天的五点钟，他在梦中吓醒。他看见她向他走过来，她面色苍白，眼神复杂，不知是恨他还是厌恶他，就是这个样子，把他吓醒了，如果他不醒，那么下一个镜头将会是她叉开两手，变成厉鬼向他扑过来。

二

小汐是他相亲的第N个对象。她坐在大大的圈圈椅里，显得单薄纤弱，眉宇锁着淡淡的愁。回去路上，母亲冷冷说道：我看就是她吧。她家里情况艰窘些，也许能忍受你的怪脾气。

第二次的见面，是在她的家里。本来约好出来吃饭，等了一个钟头她还没到。他脾气上来了，于是找到她家去，让怒气选择一个出口宣泄出来。

没想到她家里一片忙乱。父亲的病反反复复，随之反复的还有父亲的脾气。她的辫子散开，衣衫凌乱。事后他才知道，她去给父亲喂药时，父亲趁机抓住了她的头发打了她一通，以此来平静他卧床多年积累的暴燥。

她家里一件象样的家俱也没有，两室一厅的老房子显得空荡又凌乱。桌上的药瓶，药碗，茶杯，汤匙，床上的被子，横在上面的衣物，卫生纸……他只看了一眼便出来了。

他本来以为她会为家里的凌乱而窘迫，没想到她反而比刚见面那次更从容。出门的时候，他早已忘了等她一小时的火气。等到要告别，他肚子忽然“咕咕”作响，才想起还没有吃饭。她笑了，请他在街边吃拉面。

红红的牛油浮了一层在碗里，她大口吃面，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几根头发粘在脖颈上，他的手忍不住就伸过去，轻轻拈起她脖子上的头发丝。他感觉到爱惜与安心，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结婚是迅速的。她省却了矜持的欲拒还迎。他刚提出，她便接口说好。

母亲没有想象中的惊喜。依然淡淡地，带着的轻蔑，仿佛早已料到她会痛快答应。

三

新婚之夜。她把自己铺开在床上。没有羞涩、喜悦与初为新妇的不安。就象把一件物品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他来覆盖。他吻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没有迎合，只有顺从。

顺从。没有情感的起伏。

他忽然觉得她是厌恶他的。如同一个蹩脚的演员，要按捺住对另一个角色的强烈厌恶，却要扮演一个爱他的人，面对他，要喜悦，要激情。但她是不称职的演员，她的喜悦与激情只能到达顺从的程度，再也不能够远了，即使下一站是羞涩，只要她到达，就能更好的诠释初夜的心情，可她到达不了。

她只是顺从。

面具，她戴着一个面具。她，她和她们都戴着面具，她们都是这样对他，没有一个真心的。他父母的权利，金钱。她们对这些才是真心的，而他，不过是通往权和钱的捷径。

四

她的叫声，象尖刀一样刺破夜的宁静与他的耳膜。她蜷缩在墙角，头发凌乱，嘴角流着血。她不相信他会在新婚之夜打她，不相信这个平时戴着眼镜的弱质书生一样男人用了那样令人恐惧的力量打她，她的眼睛看着他，也许只是无意识的看，她在瑟瑟发抖，她怕他。

她怕他。也许她只有这时表现的才是自己，不需要酝酿，不需要粉饰，从皮肉到骨头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他让她恐惧。原来，他的暴力，可以撕扯下这么多的伪装，让她还原成赤裸的自己，赤裸的，从内心到身子，它们全部在发抖。她，她们，统统都一样。这些女人，虚伪的女人，这么可恨。为了追逐金钱与权势，她们对着他要戴着这么厚的面具，这些女人，虚荣的女人，他要打掉她们的面具，看她们恐惧与哀恳的泪眼。多么享受。他的手掌有些麻，呼吸还有点急促，但是，每个细胞都畅快淋漓。它们被释放，象被关押了许久的囚，在操场上举行一场大联欢。多么畅快。

五

给她钱，让她买最好的衣饰，让她开名贵的跑车。让她的父亲得到最好的疗治，让她的家人一步从贫民迈到小康。和她做爱，然后，狠狠地打她。

他越来越沉浸在打她的快感中。看她恐惧的表情，她对他唯一的真实感情，在暴力面前，她对他臣服。

可是慢慢地，他已经收获不到作为暴君的快乐。她的麻木代替了恐惧。

狠狠掐她的脖子，看她眼珠突起时的悲哀，吻她嘴角流出的血，有点甜的腥。可是，她还是不恐惧，第一次，他感觉到他已经对她无能为力。

他手上用力。在静寂的夜里。喘息声中，他听到她的骨头折裂的声音。他牙齿一阵发酸。

六

他记起他们最后一次。

不要打我。她说，不要打我。

他在她眼里重新看到了恐惧。他身上的血液沸腾，每个细胞都在跃跃欲试。久违的感觉，他几乎不知要如何下手，如同面对一个到手的猎物，不知选择哪种方式的折磨才能更加畅快淋漓。

就这几秒钟的空隙，她已夺门而逃——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逃。

那天的5点钟，他在梦中惊醒。紧接着，刺耳的电话响起。

尸检报告：

检验日期：二00二年十月十三日凌晨四时三十分

检验地点：江洲市江东大桥

死者：陈汐

死亡时间：二00二年十月十三日凌晨一时，死亡认定时间为三个半小时

死者皮肤惨白，呈彻鹅皮样观，皮肤膨胀,皱缩,小腹鼓起。身体多处伤痕，淤血，右臂骨骼曾折裂，系为生前所致。

死者车内有江洲市第一人民医院医疗卡一张，根据调查及检验结果，死者已怀孕8周。